作者:李公羽
2025年2月14日《海南日报·文化周刊》刊登阮忠先生《通潮阁怀古》一文,提到“清代道光年间重建,那年刻的《重建通潮飞阁记》如今已漫漶不清,唯有残碑给后人‘重建’过的提示。”同一版面刊登陈耿文章《通潮阁历经千年风雨 潮水依城咏飞阁》,文章说:道光十五年(1835),澄迈县教谕兼训导李梓瑶首倡士绅捐建通潮阁于关帝庙左侧,并为之作记,题篆碑额《通潮飞阁碑》。
《重建通潮飞阁记》,还是《通潮飞阁碑》?碑文内容是什么?什么人重建?为什么重建?重建资金从何而来?碑文中记载了哪些“重建通潮飞阁”的史料?表达了怎样的景苏情怀?我们只有得到全部碑文,才能回答这些问题。
一、诸志不载,沉浮史海
因为有东坡先生《澄迈驿通潮阁二首》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》的诗作,又有“轼将渡海,宿澄迈”的《渡海帖》,史学家、文学家考证作于澄迈县通潮阁,所以此阁名满天下。旧时通潮阁,想必简陋易毁,海南飓风频仍,后世遂多次重建。元明清历代吟咏通潮阁而流传下来的诗文,多是旧地怀古,所见所记多是“风雨何年杰阁倾”(明知县陶建)、“荒草残碑对断桥”(本县庠生王绍寰)等遗址现场,可见此阁光彩时少,而颓圮时多。由此也愈显重建之必要与不易。当代传承弘扬东坡文化高潮迭起,寻访通潮阁、关注通潮阁历史的人们越来越多。然而,令许多专家学者十分困惑的是,历代关于建设、重建通潮阁的史料极少。
《大明一统志》《大清一统志》《广东通志》《广西通志》《正德琼台志》以及多种《琼州府志》等,或只记载东坡诗作,不载通潮阁,或只简要介绍一句“一名通明,在县西,宋澄迈驿阁。苏轼尝憩此,有诗,李光书扁(匾)”(《广东通志》),并无任何关于修建、重建的记载。《嘉庆澄迈县志》《光绪澄迈县志》中,重修城垣、重建儒学、重建文庙、重建书院,乃至于重建外桥,多有文献印证,但没有关于重建通潮阁的记载。
2007年8月,澄迈县史志编纂委员会所编《澄迈县志》,记载了明清两次修建:明嘉靖四十年(1516),知县唐启宾修茸,存在约150年,清康熙元年(1662)毁。170多年之后,清道光十五年(1835),署训导李梓瑶重建,光绪年间阁废。县志中没有重建碑文收录。
如此重要的重建工程,竟然没有重建碑文传世,遍寻多地官修史志,均无所获,如同遮盖了一层神秘面纱。

二、文物大展,初露峥嵘
2024年1月31日晚,由故宫博物院、海南省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厅联合主办,海南省博物馆承办的“千古风流 不老东坡——苏轼主题文物展”在海南省博物馆盛大开幕。国家图书馆珍藏的澄迈县通潮阁相关拓片共三件,首次公开展出。三块原碑均已下落不明,但拓片保留了石碑原本风貌。其中《通潮飞阁碑》拓片一经展出,即引起诸多苏学专家和新闻记者的关注。2024年12月,由海南省博物馆编、苏启雅主编的《千古风流 不老东坡——苏轼主题文物展》展品名录画册,由文物出版社出版,其中收录《〈通潮飞阁碑〉石刻拓片》。
拓片中可见可读的文字,清楚记载了清道光十五年(1835)至十六年,澄迈县儒学教谕兼训导李梓瑶到任,次年撰写通潮飞阁碑文《重建通潮飞阁记》,记载重建史实。碑曰“通潮飞阁碑”,文曰《重建通潮飞阁记》。
然而翻拍的拓片,毕竟辨识度仍嫌不足,特别是石碑底端,想是移动磨损,不少字迹的确漫漶不清,难以通读。
通过国家图书馆渠道,对原拓片及高清图反复比对,与秦纪明先生一起,逐字审读,反复考论,漫漶不清之字,逐一根据文义及字型轮廓推测,全文点校,大功告成。至此,清代书法家李梓瑶任职澄迈县时所撰并书的《重建通潮飞阁记》,碑刻全文,已可昭示各方:
重建通潮飞阁记
道光十四年夏,予摄司训篆,与邑人重新庙学。越明年,事方告成。张观察有续修郡乘之举,追访古阁,址废无稽,盖阙典也。先是文忠苏公渡海,宿此赋诗,既而忠简胡公、庄简李公,一为和韵,一为书匾。名贤遗迹,考古者每低徊而慨慕之,迺商之高明府及同寅,捐薄俸,进诸生而勉曰,若今日黎歧弦诵吟佩楚楚,非向时至斯君子所垂诗书礼乐之泽乎。于是孝廉马君碧浦、司马李君地山裒集绅耆,共醵金贰百捌拾余元,以戴生乾元董其事,经始于乙未六月,阅岁而成。遂奉苏公神主于其上。
登斯阁也,南山耸翠,繚以澄江,时雨淋漓,洪涛弥漫,飞泉瀑布,势若夺雷。翼以雁塔崚嶒,市场罗列,贸易鳞集,大观在焉。又有捍门石壁,长桥坦辟,冠盖轮辕,络绎不绝,是则临、儋、昌、感之要冲也。其后,带海襟山,潮声鼓荡,鱼龙隐伏,明珠、玳瑁、紫贝备焉。东连独株迈岭,西挹大胜高峰,北望徐闻递角场,石门山如在指唇,即文忠公往来之通道也。而东水蛋场,民居稠密,扬帆鼓楫,昼夜喧阗,曩者海上蜃气,群匪啸聚辙为先事豫防者,碎其舸,不又为此邦之塞险乎?夫君子志存忠孝,身为国家,常则型方训俗,变则捍疆牧圉。若文忠诸贤气节文章,彪炳宇宙,俾海滨人士,渐成邹鲁之风,瞻斯阁者,可以兴焉。
署澄迈县儒学以教谕衔管训导事乙酉科拔贡李梓瑶撰并书篆盖
谨此并作白话译文如下:
道光十四年(1834)夏天,我(在澄迈)代理司训篆的职务,与县里的人一起重新修建了庙学。到了第二年,事情才告完成。张观察有续修郡志的盛举,因此追访通潮飞阁的旧址,发现已经荒废,无从考证,这大概也是因为缺乏记载的缘故。在此之前,文忠公苏轼渡海时,曾在此住宿并赋诗,后来忠简公胡铨、庄简公李光,一个和韵作诗,一个题写匾额。这些名贤胜迹,后来考古的人每每徘徊感慨,仰慕不已。于是,我与高明府及同僚们商议,捐出微薄的俸禄,召集诸生,勉励他们说:“如今黎族地区的人都能诵读诗书,穿戴整齐,这不正是君子们传播诗书礼乐恩泽的结果吗?”于是,孝廉马碧浦君、司马李地山君召集乡绅和孝廉,共同集资二百八十余元,由学者戴干元负责此事。工程从道光十五年(1835)六月开始,历时一年完成。随后,我们将苏文忠公的神主牌位供奉在阁上。
而今登上这座阁楼,可望南山耸立,翠色环抱,澄江缭绕,雨淋雾濛,洪涛湍流,水汽弥漫,飞泉瀑布,气势如雷。两侧有雁塔高耸,路边是市场罗列,贸易繁荣,景象壮观。通道上又有坚韧石壁,如捍山之门,长桥横跨,车水马龙,络绎不绝,这里是自琼州通往临高、儋州、昌化、感恩的交通要道。通潮阁后,依山傍海,大潮之声,震荡不已,水产丰盛,明珠、玳瑁、紫贝等珍宝应有尽有。此地东连独株峰之迈岭山脉,西牵大胜岭之颜春高岗,北望徐闻递角场,那里的石门山如在指掌之间,这正是苏文忠公往来海南海北的通道。东水港村,疍家聚集,民居稠密,升帆摇橹,日夜喧啸。从前海上盗匪群聚,呼啸而至,常常要事先预防,击碎他们的船只,这里不正是为此邦设置了险要关隘吗?
君子有志,尽忠报孝,身为社稷,家国情怀,平时则以规矩训导风俗,乱时则保卫边疆要塞。像苏文忠公诸位贤达,气节高亮,文章磅礴,光照宇宙,辉映千秋,使得海外民众也逐渐形成了尊孔、崇儒、读书、诵经的“邹鲁之风”。瞻仰这一通潮飞阁的人,可以从中得到启发。
担任澄迈县儒学教谕同时兼任训导的道光五年(1835)拔贡李梓瑶作此记,并书写碑石文字
文中所述“张观察”,查无结果;“有续修郡乘之举”,道光年间并无澄迈志重修。
应在海南岛的这一原碑不见踪影,但完整的拓片却进入国家图书馆,收藏至今,这也仍是一个谜团。

三、景苏一脉,千年传承
查清宣统三年(1911)《广东省徐闻县志》卷十三中载有“李梓瑶”:
字碧琴,新昀村人,拔贡生,湛深经术,楷法绝伦。出膺澄迈、会同训导,视学初即以教养为己任,创膏火增修泮壁士之激励,成才者相接踵至。德心克广,修路筑桥,亦慷慨无难色。迨卸席返梓,有义举皆踊跃。赴而修葺文庙,尤先鞭努力,不惜醵金,多数为同人倡。长男蔚翘,琼府教授;次蔚云,詹事府主簿;三蔚霞,明经选训。人咸以为厚德之报云。
他“楷法绝伦”,据说是道光皇帝因张岳崧和陈昌齐举荐李梓瑶书法而御批,世有“大字压雷琼”之誉。而他渡海赴琼,在琼州的澄迈县、会同县任教谕并兼训导,热心教书育人,创新激励机制,慷慨爱民,捐资筹款,修庙造桥,颇有东坡遗风。他的三个儿子,均有功业成就,人们认为这是他“厚德之报”。不过,民国十四年《会同县志》的“教谕”“训导”和“名宦”中均无李梓瑶记载。

遗憾的是,《光绪澄迈县志》中,记载道光年间“教谕”人物,仅有五年、七年和十五年、二十年任者,多为拔贡,注有“以下数年缺疑”。在“训导”人物中,记有道光三年、十年任者,“以下十余年缺疑”,没有道光十四年前后任职澄迈的李梓瑶。
李梓瑶所作《重建通潮飞阁记》,不仅记载了他与高明府及同僚们商议捐出俸禄之事,还记载了他劝导众人捐款,孝廉马碧浦、司马李地山召集乡绅,共同集资二百八十余元,由学者戴乾元具体负责等事宜。重建工程自道光十五年(1835)六月起,历时一年完成,并将苏公神主奉于通潮阁上。尤为重要的是,文中详细记载通潮阁所在位置,确认这正是东坡先生渡海“往来之通道也”。文章还高度评价“志存忠孝,身为国家”,平时倡导规矩移风易俗,战时守卫边疆保护家园,如同苏文忠公那样,人品高风亮节,文章磅礴宇宙,为后世登临瞻仰通潮飞阁的人们,提供启迪感悟。
文中记有“司马李地山”。《光绪澄迈县志》载有“连州训导许昌龄”所作《李地山公赞》,赞颂李地山“身在黄堂,心存桑梓。倾出宦囊,惠我澄士。重义轻财,圣贤步履。道德经纶,乡贤从祀。先生之风,高山仰止。”可以印证李地山为重建通潮阁“倾出宦囊”,捐出很大一笔钱。许昌龄也是一位忠实的苏迷,他作《澄迈老城怀古》,写有“荒坡到处草芊芊,只为官抛十数年。小驿曾留苏学士,故居犹忆白神仙。”
这些,对于澄迈乃至海南文化史、建筑史、秩官史乃至书法史等,无疑具有重要价值。
此事往矣。景苏士人李梓瑶、马碧浦、李地山等人重建通潮飞阁,转眼逝去190周年,“荒坡到处草芊芊”的千年遗址,于2025年又将重建通潮阁,“冠盖轮辕,络绎不绝”,“扬帆鼓楫,昼夜喧阗”,“市场罗列,贸易鳞集”,洋洋大观,将重现于世。苏学士回首之时,仍将贪恋这里的“白鹭横秋浦”,更当自豪地宣称“兹游奇绝冠平生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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